欢迎来到东城一中!
  • 招生咨询热线:029-63619386 13474460444
  • 手机版
    用手机扫描二维码直达商品手机版
东城一中

校企合作、工学结合

招生咨询热线
029-63619386
首页 > 学校新闻 > 暴力青春:陕西15岁少年之死
学校新闻
暴力青春:陕西15岁少年之死
发布时间:2023-05-06        浏览次数:59        返回列表

本文刊载于《三联生活周刊》2020年第49期,原文标题《暴力青春:陕西15岁少年之死》,严禁私自转载,侵权必究

2020年10月29日晚,陕西省兴平市15岁少年袁伟被一群同龄人殴打致死。在消失的村庄与扩大的城市之间,在“施害者”和“受害者”看似完全对立的角色背后,少年们的关系交错,编织出隐秘而暴力的世界。

实习记者/李晓洁

(插图 老牛)

被埋

几乎每隔两三个小时,袁伟的快手账号上的置顶作品下,就多出一条新的留言。这条发布于2020年9月3日的作品里,袁伟穿着宽松的白T恤,单手拿着苹果手机,对着卫生间的镜子拍照。手机遮住了他大半边脸,只露出眼睛的特写:双眼皮很深,浓眉上扬。评论区里有人留言“眼睛好看”,他在下面回“就那样吧”。更多留言则是11月3日之后涌入的“走好”“晚安”“想你了”……不断重复的这类文字,现在已经超过700条,而袁伟再也看不到这些留言了。

袁伟今年15岁,陕西省兴平市阜寨镇人,原本在陕西省兴平市金城实验学校读初中,今年初三开学后不久,他便办理了休学,去西安市一家餐馆打工,做帮厨和打杂的工作。“他不想上学。”袁伟的堂哥袁轩对本刊记者说,西安离兴平不远,坐汽车十几块钱,一个小时出头就能到。袁伟离开学校去西安经过了家人同意。虽然是一个人,但餐馆包食宿,隔两三天也会和家人视频,一直保持着联系。10月份,袁伟发了工资,还在微信上跟袁轩说:“哥,我的工资发了,买了个新手机,回来请你吃饭。”袁轩不知道堂弟一个月工资多少,但这会儿的工资多少不重要。对这些成绩不好、无法通过教育通道自然成长的乡村年轻人来说,早早进社会当“打工人”是必然的事。先在近处“锻炼一下,经历一下”,以后才好自食其力。

在西安打工的一个多月,袁伟没有回过兴平。10月26日是他的生日,也没有回老家阜寨镇。10月28日,袁伟和家里失联了。他的父母亲去西安找了三四天,还在西安报了警。再一次见到袁伟,就是11月3日,在兴平的一家殡仪馆。袁伟的尸体从邻近村庄的农田里一个1.5米的深坑被挖出。埋尸点在一个既隐秘又公开的地方,距离村庄入口的村牌很近,沿着村牌下主干道拐进支路,两三百米后,村庄就落在身后。右侧是大片宽阔的农田,农田尽头挨着一间废弃的旧砖房。往砖房方向走,田里的麦苗被踩出一条隐约的路,重叠的脚印指向砖房与农田接壤处一小块没有麦苗的土地。这就是袁伟被发现的地方——土坑已被填平,隐约露出些颜色较深的土块,那是被翻动过的新土。砖房墙角的枯草丛里,还散落着几只白色一次性手套。开阔的麦田一角,土坑一边挨着废弃房,另一边是参差不齐的乱树。虽然地势开阔,但如果没有特别的事,村子里少有人来这个地方。

2020年11月10日,兴平市公安局发布警情通报:“2020年10月29日晚,犯罪嫌疑人陈某、梁某、杨某等六人,因袁某将陈某手机号码‘拉黑’等琐事,在阜寨镇将袁某殴打致昏迷,后用车将袁某拉至兴平城区一宾馆房间内。10月30日上午,陈某等人发现袁某已死亡,于当晚将袁某尸体运至阜寨镇一处农田掩埋。”在袁伟死亡后,犯罪嫌疑人还登录了袁伟的QQ、快手账号,伪造出袁伟还在正常生活的模样。11月1日,袁伟死亡两天后,他的快手账号发布了一条新的动态,是两张鞋子和衣服的照片,配文,“上班了!”11月2日中午,也就是袁伟和家里失联的第六天,袁母加上儿子的QQ好友,给儿子发语音:“妈想你想疯了,给妈回个信息吧!”袁伟的QQ回复了一串没有标点的文字:“妈你别哭了我大了我现在能知道啥了。”

在警方的通报中,六名嫌疑人中两人无业、四人未成年,为兴平市职业教育中心学生。和袁伟一样,都是阜寨镇人。让人惊讶的是,嫌疑人大多和袁伟认识,甚至平时还常在一起玩耍,是同龄人眼中的“朋友”。在“施害者”和“受害者”看似完全对立的角色背后,少年之间的关系交错,编织出隐秘而暴力的世界。

暴力少年

袁伟是在初二时离开村庄的。之前他上的学校,都是村里或者隔壁镇上的公办学校。乡村学校的教学质量不太好,升学率低,初一读完后,他转学到了城里,进入兴平市西城区的金城实验学校。这是一所九年一贯制的私立学校,招生简章显示,学校创办于2012年,招收1~9年级的学生,其中“留守儿童优先”,寄宿、走读并行,每学期学费2300~3000元不等。学校宣传自己每年有85%的中考升学率,但在当地学生看来,这是兴平市最差的几所中学之一。

廖小军在兴平市内一所学校读初中,是袁伟与犯罪嫌疑人之一陈嘉豪的共同朋友。他告诉本刊记者,金城实验学校的学生“很烂”,“抽烟打架的坏娃很多”。在廖小军眼里,年轻人打架在兴平市并不少见。他认为的“打架”,特指初中以后、男性间的肢体对抗。既有动辄几十甚至上百人的群架,也有男生之间因为口角或者仅仅因为看不顺眼就动手的冲突。小级别的打架,“只是踢几脚,不打要害”,表示一种教训;群架则一般都会打出外伤。校内的打架通常发生在男生厕所,一群男生围住一个人,留几个人在厕所外“放风”,打完后威胁对方不准告诉家长、老师。校外的斗殴,则是暴力的升级和某种社会身份的象征。

袁伟转到金城实验学校后也被打过。廖小军记得,曾经有个学生,因为袁伟的女朋友惹了自己,就把袁伟打了一顿。当然,袁伟也打过别人或是帮朋友打过架。但廖小军觉得,自己和袁伟参与的打架,都算不上什么大事,最多“把脸打青”。他甚至觉得打架也是种社交方式,“有些朋友就是通过打架才认识的”。而陈嘉豪的打架,才是真的斗殴。

陈嘉豪长得并不像“不良少年”。廖小军给我看了手机里陈嘉豪的一张半身照,是在晚上拍的。黄色路灯下,陈嘉豪穿着白色T恤,身材清瘦,站在马路边,头微微转向一侧。除了眼神比同龄人略微显得成熟,看不出什么特别。但“他打人狠,从来不顾后果”。廖小军告诉本刊记者,陈嘉豪曾经和自己同校,是出了名的问题学生,曾在校外把别人打进医院,留过案底。2018年也是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,那是一次校外巷子里的斗殴,陈嘉豪拿起砖头直接拍到对方头上,对方被打倒,身下流了一摊血。之后,陈嘉豪转到兴平市东城一中,一所在当地同样口碑较差、学生时常斗殴的中学,读了两年初二。

转学后,陈嘉豪打架更频繁了。吕鑫当年在东城一中读初三,听说刚转入学校的陈嘉豪,一个月就打了四五个人。吕鑫自己也被陈嘉豪打过,“他刚到一个地方,见谁不顺眼都打,想证明自己是老大”。当然,在频繁的打斗中,陈嘉豪也受到过暴力的惩罚。有一回他受伤,两周没到学校上课,第三周去的时候,肚子有三个刀疤,一个胳膊骨折,一只手的手指上缠满了绷带。

爱打架,下手狠,赢得多,很快让陈嘉豪确立了自己在东城一中乃至整个兴平市中学部的地位。他逐渐成为“老大”,身边与他一起打架的年轻人越来越多。中学、职业学校和社会人士,都有陈嘉豪曾经打过架,如今和他互相成为“朋友”的人。吕鑫记得,陈嘉豪打过两次“著名”的群架,都叫了将近100人。其中一次在校外的某个广场上,陈嘉豪叫来了四辆面包车,打人数更少的另一方。

打架是陈嘉豪的社交方式,他以此确立了自己的社会地位,开始收“弟弟”。弟弟有校内的也有校外的,他负责保护弟弟不受别人欺负,或者帮弟弟打架,但弟弟们每个月至少要给他100块钱。在廖小军的印象中,陈嘉豪大概有十几个弟弟。其中有个弟弟一共给过陈嘉豪8000多块钱,甚至不惜偷家里钱。陈嘉豪也会问自己的“朋友”要钱,廖小军和吕鑫告诉本刊记者,他们都被要过钱,但都没给。“给了一次,就有无数次。”吕鑫对本刊记者说,袁伟也算陈嘉豪的“朋友”,也被要过钱,但袁伟没有拒绝。

不太一样的男孩

袁伟和陈嘉豪是何时认识的,现在已经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。廖小军记得二人至少去年已经在一起玩了,吕鑫则记得是今年暑假,二人才通过朋友认识。但可以确定的是,与陈嘉豪成为朋友,既是件有压迫感的事——常常会被要钱——但某种程度上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。案件中其余五位嫌疑人,都是陈嘉豪的朋友,其中至少有两位也认识袁伟。袁伟的大伯告诉本刊记者,塔耳村有一位犯罪嫌疑人解某,是兴平职业教育中心的学生。去年因为原来的村子被拆迁,袁伟一家搬入塔耳村,孩子常去塔耳村的篮球场打球,因此认识了解某,又通过解某的介绍,认识了其他嫌疑人。这种相互交织的关系,在当地游荡在校外的青少年网络中,很容易就被串起来。

在堂哥和大伯的描述中,袁伟是一个内向、听话的男孩,爱打篮球、乒乓球。喜欢去网吧打游戏,在他们看来算是一个稍微负面的爱好,但这个特点在当地青年中的普遍性,似乎已经减弱了它被谈起时的不良属性。寥寥几句后,袁伟的亲属们说不出孩子有什么别的特点,“大人太忙了,管不了孩子这么多”。

同龄人眼中的袁伟,细节更丰富一些:喜欢打篮球,虽然水平一般;喜欢拍照,要么是给朋友拍,要么让别人拍自己;还喜欢去网吧打《英雄联盟》,喜欢时不时跳一种被当地称为“慢摇”的舞步,随意扭动身体。廖小军去年暑假通过在金城实验学校读书的朋友介绍,认识了袁伟,第一印象是“挺帅气的”。一米七三左右,跟朋友在一起话很多,“说话有意思,大大咧咧的”。吕鑫和袁伟第一次见面是今年5月份,在兴平一家体育场。当时吕鑫和朋友在附近散步,袁伟在打篮球。“他看到我,过来主动打了招呼。”吕鑫对他的第一印象也是长得帅,话多,但说话有意思。“他会主动找话题,跟你开玩笑,不让气氛尴尬。”

廖小军告诉本刊记者,虽然有时候在一起玩,但袁伟和陈嘉豪那帮人不太一样。不太一样的地方在于,袁伟更“正直”些。廖小军形容不出这种“正直”是什么,只能举出不正直的表现:走路姿势很拽,行为比较嚣张,以大欺小,以多欺少,爱找事儿。廖小军说,袁伟不是主动惹事的人,他“能忍”,会去劝架,但如果对方骂人很难听,说了侮辱性的话,也不会让自己被欺负。

对这些离开学校或者在“差学校”的孩子来说,暑假是一段漫长的时光。他们没有功课要写,没有补习班可上,也没什么属于他们这个年龄段正当的娱乐活动。袁伟、陈嘉豪、廖小军和其他朋友偶尔会一起见面,通常的活动是吃饭聊天、打篮球或台球、去KTV唱歌、去网吧打游戏,过程中拍些照片,再从网上复制一些句子,比如“我愿先颠沛流离,再遇到温柔的你”“做事不用手段,何来家财万贯”……他们称这类句子为“伤感文学”,发在快手上。借钱似乎也是一种拉近关系的方式,关系好的朋友之间会互相借钱,可能因为吃饭、上网、抽烟或别的事情,一次问朋友借几块到几十块,过几天再还回去。除此之外,是每隔一阵子就有的打架,青春的荷尔蒙没有太多空间和方式来释放。毕竟,他们的生活空间大多数时候就局限在从村庄到兴平市这块地方。

城乡之间

出了咸阳国际机场,高速上驾车四五十分钟就能到达兴平,陕西省的五个县级市之一。进入兴平地界的一个标志是圆环路中心的几个红色大字“兴平人民欢迎你”。这是兴平市区的边缘,迎宾大字附近,还有兴化集团化工厂里几个冒着白烟的大烟囱。大团白色的浓烟升入空中,和不散的雾霾混为一体。兴平是国家重点建设的工业基地,装备制造、化工、食品加工、新兴纺织是当地的四大支柱产业。像兴化集团的大规模国企化工厂,在兴平的东、西、北方向还有几家。随着市区框架的拉大,类似的大型工厂逼近生活圈,连日不散的雾霾成为常态。天气晴朗的日子,太阳也只是浓雾背后一个边缘模糊的白球,散发着微弱的光。

三四年前,咸阳市高新区规划旅游项目,阜寨镇下的田阜乡因为邻近高新区而逐步被拆迁。袁伟的老家田北村去年也开始被拆,曾经的村庄,现在只有一片渣土地,偶尔有一两个村民在荒地里收拾些东西。房屋被拆的村民,大多要去别的村子租房或借住在亲戚家,等待安置房建成,并寻找新的活路。兴平市内大型工厂多,但大多是国企,招工标准高,村民们一般进不去。但开工厂的风气,还是渗透到了城市下面的乡镇,各种类型的小型民营公司,在进村的路旁都能看到。它们都距离兴平市不远,即使是距市区最远的村子,驾车半小时也能到达城内。袁伟的堂哥袁轩一家,在阜寨镇开了一家环保设备小公司;袁伟的父母,依靠村庄周围的小工厂,做着半固定的工作。

成年人在消失的村庄和扩大的城市之间,勉力建设起家庭的新生活。家里的孩子,也时常在城乡之间流动,与家庭之间的关系若即若离,甚至远远比不上他们与同伴之间的连接,尽管这连接有时候是通过暴力或虚拟世界的方式。袁伟所在的金城实验学校属于西城区,每两周休息三天。廖小军记得,袁伟放假的时候,白天爱找朋友们玩,夜里在网吧打《英雄联盟》。市里的网吧有电竞房,房内四台电脑连成排,电脑对面是两张带有被褥的上下铺床。这样的电竞房120元一晚,有公厕,网速快,也比较正规,需要登记身份证号,网管夜里会来查房。而像陈嘉豪这样的“老大”,休息日去玩的地方也更“大”。他在西安有朋友,常去西安玩。同样是蹦迪、KTV唱歌,在西安的选择可以更多。

杨辉是六位嫌疑人中无业的未成年之一,有一位在网上认识的女朋友小安,今年高一,在陕西另一个城市读书,二人通过微信联系,从未见过面。小安告诉本刊记者,前两年,杨辉在西安新东方烹饪学校学厨艺,今年初因为父母要离婚,杨辉一直不开心,就退了学。退学后在兴平学过几天理发,但没有坚持下来。杨父独自一人在村内开了间饭店,和孩子的交流很少,大多是杨辉要零花钱时,父子能说上几句话。在接受媒体采访时,杨辉的父亲回忆,10月29日事发当晚8点多杨辉回过家一次,但晚上什么时候又离开家,他并不知情。

与杨辉不同,兴平市范围内考不上高中的孩子,大部分会选择去兴平市职业教育中心,一所公办的中等职业学校读书,免收学费。案件中的四名犯罪嫌疑人,就在这所学校读书。2013年学校建成后,因近几年国家大力发展职业教育,招生的数量不断上升,但招生的质量参差不齐。今年8月,陕西省教育厅职业教育与成人教育处在接受采访时称,中职学校除招收应届初中毕业生外,还广泛招收往届初高中毕业未升学学生、城乡劳动者、退役军人、退役运动员、下岗职工、返乡农民工等群体。初中毕业学生参加中考成绩合格可就读中职学校,社会上与初中毕业生同等学力人员,可注册入学进入中职学校就读。

在这样的生源背景下,相比于普通高中,县城职业高中的管理难度更加突出。一位毕业于兴平职业教育中心的学生告诉本刊记者,在职校的学生,有一部分就是为了混日子。“上课玩手机、大声说话,跟老师顶嘴,下课抽烟。”三年下来,班上总有五六个学生中途退学。中职教师闫华在福建省诏安县一所学校从教23年,对于问题学生管理,她一般采用“感化”的方式,循循善诱。但是近几年,她发现这种方式失灵了。“跟学生说些什么,他们嘴上答应着,但你知道他们没有接收你的信息。他们的心灵,好像有些麻木了。”

杨辉的快手账号上,保留着袁伟命案发生后发布的三条作品。10月31日,他回复一则留言,写着“我害怕了”,附上一个委屈的表情。11月1日,杨辉给女友小安发微信,说自己打死人了。随后与女友的通话中,他大概重复了命案发生当晚的过程。小安向本刊记者转述,10月29日晚,杨辉、陈嘉豪等七人在餐厅吃饭,之后袁伟到了餐厅,与几人发生口角。“兄弟要打人,我也没办法。”杨辉对小安说。群殴中,他们击中袁伟头部后,将神志不清的袁伟带到10公里外的阳光宾馆,当时袁伟还有手指能动。第二天上午发现袁伟断气,几人在当天深夜叫了一辆三轮摩托车,将昔日同伴掩埋。

现场只有一位少年没有加入斗殴,小安听说,也是那位没有参与的孩子知道袁伟被埋后,将这件事告诉了家长。而命案发生后,在这个“朋友圈”中的其他少年们,一边在袁伟的快手作品下发悼念的信息,一边还建了个微信群,取名“等陈嘉豪归来”。

(文中所有人物均为化名,实习生戴雯对本文亦有帮助)